一篇关于太平田野文史工作者的文稿
收到报馆转寄的电邮,是读者对专栏《田野行脚》的读后感,字里行间挟着许多的情绪及用意,鼓励、疑问、批评,不一而足,但这已叫作者李永球欣慰一阵,因坊间已有人注意到他的文章,纷纷上网回应。去年面世的这块文字园地,让他发表了自己多年来在田野研究的成果,触及的有历史、古建、风俗、人物等,全都在我国的雨城――太平,搜寻而得。能有一个开向成千上万读者的专栏,还是几经寒彻骨后的事。当年,若不是孤注一掷,自费出版心血之作《移国》,机会或许,还是和他绝缘。
在街上遇到一个短裤T恤配拖鞋的人,整天骑着老铁马到处逛,你会对他有多大的联想?不予理会已算是厚待了,一个不小心,别人还会冠上“游手好闲”、“不务正业”等的标签,少一份“横眉冷对千夫指”的功力,就休息洒脱一番,永球在这一点倒没叫人失望。对于“你到底在干些什么?”的问题,他索性也不说,因“田野工作”,犹如古希腊文,有时费上一番唇舌,也未必讲得通,误解就误解个到底罢,“欢喜就好”――永球的口头禅。
文史易被忽略也易于失去,他为着保留太平华人的故事,毅然投身田野收集文史资料,怎忍心看着宝贵的遗产,就此灰飞烟灭。曾几何时,这里的锡矿,吸引了几十万的中国侨胞,飘洋过海踏上胶风椰雨的土地,由纯为讨生到代代繁衍,当中怎少得了动人的故事传说,不管真伪,先行记录再说。
每次,当老人三五成群聚集一块儿时,口沫横飞的数枚车大炮,就连发珠弹,射出一篇篇的烟远轶事,而旁边那双机灵的小耳朵,也就一篇篇的将之收入脑袋,同时也播下了往后献身田野文史的种子,直至懂得书写,永球开始把那些吉光片羽记下,然后以有条不紊的文句,来贯穿手中的资料,只是,初中学历的限制,叫他穷于应付,尝尽苦头,如果太平那些有学之士能够参与,那可多好,但这样的工作,谁会受得了?来到这样的关隘,断不可因此拆反,凭着一股傻劲,多看多问多写多投稿,文笔亦自然更上一层楼,那时,他还不过是廿出头。
除了老人及名人后裔的口述,田野的考察是少不了的,于是太平华人的墓碑就有了他的踪影,就算烈日当空,套上头巾的他还是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坟地,远远看去,还真像个阿拉伯人。有时经过,发现重要的碑文,他就干脆拿粉笔涂上一层白粉,慢慢细读,其生平年号籍贯,还有旁边的石像,都记下拍下,回去再揣摩一番,理出个头绪。近廿年的努力,他的足迹遍至太平七个山头、骨灰塔、神庙等,史料也越积越多,信手拈来,就有拉律战争的海山、义兴私会党的风云人物、卖咖哩面的抗日烈妇、不劫船的霹雳海王、开埠的商贾钜子等。
仅谈严肃的历史,总是苦燥乏味,所以民间传说,永球也一并收录,冉冉道来,趣味横生,例如:会奔到太平湖游泳的石狮子,英军开枪打也打不死;神庙的某位拿督是被洋人所害,故庙里不可用洋酒供奉,否则定会爆破。传说终究是传说,他若有机会验证,都会“调皮”的一一擢破,就说他在庙里开洋酒吧,也不见得瓶子会有丝毫的损裂。
趣事有了,那也该轮到一些赚人热泪的。这粒“球”可真有本事,从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口中,探出太平在三十年代,有位在华小执教的韩国裔男教师――金仁洙,他是在中国福建厦门大学毕业,尔后辗转来到马来亚,为这里的杏坛献一份力。飘零异乡的他,有着孤儿的身世,这多少会叫人慨叹,但坎坷总是和他没完没了――他后来患上了肺痨。养病期间,他坚持不让学生探望,怕会传染病菌给他们,就这样,一直到撒手归尘,切身的关怀还是被他挡在病房外。之后,妻儿离开了这片伤心地,却没带他一起回国。叙事的老人是金仁洙的学生,虽然听觉不灵光,但口中叶出的残章片语,却深深牵动永球的心。后者根据不确定的线索,花了好几年的时间,番过无数山头,也没找到金仁洙的墓地。直到一天,他向某山坡的筑坟工友打招呼,正要爬上和他们聊聊,脚步稍转一个方向,迎来的就是金仁洙的墓碑,意想不到的他,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由于字迹不显,金仁洙的家乡在永球的眼中,映出“黄济道”三个字。他随后,通过雅虎的韩国中文网,得知黄济道这个地方,可能在朝鲜,但若要寻找金仁洙的家属,除非有可靠的证据及文件,不然朝鲜当局可不会帮忙。虽然,欲知详情已无下回分解,但想到最近太平又来了个韩国人,在当地开设保龄球中心,永球的眼睛,又发出了希望的焰光――“说不定,他帮得上忙”。
捏着各色幼细的面条,永球聚精会神的在寿包上牵字,凡是富贵吉利的好字眼都用上,而父母则在客厅看电视或睡午觉。他们三人做供祭祀的寿包糕点已有十多年,这期间,永球还得拨出时间去搜集文史资料,分身乏术,加上日逾累积的厌倦,他在几年前就决定不干烘焙,只剩哥哥那一家继续经营。偶而他也会帮帮忙,客串过瘾一番,只是他现已全身投入田野工作及写稿,更为悠然自得。父母嘛,他们也不怎样,从不干涉孩子做的事,只要不是坏事,他欢喜就好,成龙成虫,也无需去计较。说实在,永球把近廿年的青春花在田野文史,大半的日子,他的收入是不稳定的。还好,太平从不为难他,这里的消费水平不高,要维持个人的基本生活,几百块也够花一个月,永球因此可安心的干那吃力不讨好、非一般的工作。
搜集口述历史可不简单,对方畅所欲言固然是最好,但也不免换来不理不睬、欲言又止、满腹猜疑,有些还会叫永球别写,因和自己的名声利益有冲突,虽然事实摆在眼前,永球有时也进退两难,太平人何苦为难太平人呢?为了让人易于投入,每当要打开话匣子,永球都用随兴的闲聊方式,当对方口一张,他的耳朵开始录音,全神关注,一来一往,通常都是用福建话交谈,慢慢的,故事的轮郭越讲越清晰,永球的腹稿也有着落了,所以他的小包包是找不到录音机的。访谈完毕后,他回去赶紧写下口述的重点,若有记不起的地方,就摇个电话再向当事人求证,慎怕有一言半句弄错,马虎不得。最近,他向私会党拿了些资料,对方在给方便前,要测验他一番,考手势暗号,还好,他混得过去,拿到他要的东西。只不过,在处理他们的文稿时,需多一番留神,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,给人断章取意。
记录太平华人历史的《移国》,是永球的一大转捩点,但这本著作的面世,是本着豁出去的心态而成,前奏一点也不轻松。他当时想得很清楚,找人资助出书这个法子是行不通的,就算能,其中一定有许多条件,一个搞不好,还会自取其辱。求人不如求己,书肯定要出。钱嘛,父母和自己三人的积蓄还能应付,万五就万五,还等什么?好歹都干这么一回吧,可别让太多的悬念拌着了。2003年4月,2千册的《移国》和读者见面。起初,永球写信给太平的华团,希望他们能多多支持,但反应差劲,“两本”、“三本”、“五本”,算给面子罗!但,无所谓,这些早就预了。大概年多的时间,他已经回本,终于可以松口气!同时,《移国》的效应亦渐渐地发酵,加上他的年轻同乡、邱涌耀,给他拍了套记录片――《峇峇球》,在全国巡回播映,首站是在雪兰莪中华大会堂,因此“李永球”开始为人注意。接着,讲座会、专访、个人专栏等,纷至沓来,让这位太平之子开始曝光电视、报章及网站,这算不算苦尽甘来呢?自己的研究成果终于有人看了。
凭着对太平的了若指掌,永球是很乐意为外人介绍这个城镇。走在街上,他几乎每方圆一百公尺,就有相识的朋友街坊,和他打个照面,而他也边回应,边向客人用那福建腔的华语细说太平,怎么称呼他这个角色?导游?地陪?不是不是,是导览,他坚称。在他的带领下,大伙儿看的不是一般的旅游胜地,而是太平的人文遗产,同时感受这里的好山好水,他不叫你花大钱,却要你开拓视野。除了替人安排导览行程,他或会受到一些组织的邀约,出席某某活动,若是名正言顺,那还罢了,只是有些动不动就把他扯上他根本不熟悉的文化,要他担任什么裁判的,实在叫他怕怕,推也推不及,何必赶这趟混水。这些莫明奇妙的电话总是不时的造访他。
历史稿写多了,也应该写一写风俗。后者本是他当初所想研究的,只是太平华人历史这一块田无人耕,他才“本末倒置”。他有时要进出神庙,看看闽潮人怎样超渡过世亲人或祭祀神明,用什么仪式及用品,过程挺有趣的,有些连他自己都未曾见过。根据他的描述,一位母亲以“牵藏”仪式来超渡因车祝丧生的儿子时,却频频打不到圣杯来结束重重的步骤,眼见旁人都已完成七七八八,她不禁悲从中来,压抑的伤痛随着泪水倾泻而出,嚎啕哭诉,闻者顿觉鼻酸,何以这么一个为让儿子安身的小心愿,都不能顺利实现,经此一哭,果然成事,一切“手续”都办妥,虽然阴阳相隔,却隔不了亲情、隔不了日夜的悼念,这也是永球意外的收获。
“打响名堂”后,他并有多大的改变,出门依旧是向来的个人风格,一袭短裤T恤拖鞋,还有对田野文史的那一份执着,而改观的,是人们对它的看法,原来他干的,是那么一步一脚印的务实。今年年底,他又要出新书了,是关于太平日治时期的故事,届时的反应如何,别去想,做下去就对啦。无论艳阳高照,抑或雨丝绵绵,这粒“球”早已摆定了方向继续滚。
作者:樊泰炎。(200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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