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0月12日 星期四

禮失求諸野(序李永球著《魂气归天——马来西亚华人丧礼考论》

禮失求諸野(序李永球著《魂气归天——马来西亚华人丧礼考论》

有位北京來的譚老教授,曾旅居大馬多年,有一回他對我說:“馬來西亞保留了很多在大陸都快看不到了的中華文化。”我聽了非常心虛,想到本地中文報和大專生江河日下的語文水平,貴客是在說客套話了。
然而從民俗節慶來觀察,似乎又不盡然,譚教授之意或在此乎。試看今天大馬華人還頑守着傳統慶節,固執於先輩的文化信念;許多傳統的生命儀式,我們還日用而不知地代代傳承。雖然,這些禮俗很多已經徒剩虛文,並在習而不察中漸漸流失了。今天若要舉出較完整形式的,大概只剩下喪禮了。
恰恰就是這個喪禮,卻是傳統文化的根深處。《禮記》上說:“夫禮,始於冠,本於婚,重於喪祭。”可見眾多禮儀之中,以喪禮最為繁重。古人觀念中,“禮”原為文明之義,寓含天地法則。而喪禮便是華夏文明的核心,是儒家精義所在,也是雅俗文化的交會處。自古守喪之服,為百王之所同,古今之所一。孔子曾說:“夫三年之喪,天下之通喪也。”可知凡有血氣者,莫不尊親,自天子以至於庶人,醇醇然一於風教矣。
禮學繁浩,三千三百,洋洋大觀。唯禮經及七十子所記,原以喪禮居多,可見其源有自。經記孔子曾問禮於老子,所問亦多為喪禮。清代治禮名家輩出,如胡培翬、淩廷堪等人,無不首重喪禮之學。我讀儒書多年,從不敢說知儒,就因為一來我不懂喪禮,二來我更不懂曆學。此二學俱為儒家托命所在,古來儒者所通攝。然而喪儀服制,自古號稱難治,而經典所記,或闕疑歧說,或混淆紊錯,聚訟千年,未得正解。博學如清儒,雖皚首窮經,尚有未易徧觀之嘆,而不免於勞而少功之譏。
我的朋友李永球先生,非學術專業出身,卻發願苦學,以自修之力,積二十餘年考察之功,跑遍馬來半島南北城鎮,走訪閩粵潮客四大籍貫鄉老,將學者都視為畏途的繁縟喪禮,探究得如此透徹,讓人佩服,叫人感動。永球是本地著名的“民間學者”,這是大家相沿叫慣的,這顯然和他沒有學位與體制外的身分有關,因為難以名狀,只好以此稱之。但在我看來,這稱呼倒成了極高的推崇辭。“民間學者”意味了他的學問來自於深蘊的民間,又面向了廣大的群眾。孔子早就說過:“禮失求諸野。”可見民間才是文化生命的淵藪,才是文明的活水源頭。我以前曾形容他是大平之子,生來就為守護太平這片美麗山水的青史。但我現在必須修正,看完這部《魂氣歸天:馬來西亞華人喪禮考論》後,始信永球生來是為守護華族傳統文化而來的。
《魂氣歸天》可說是第一部系統記述與討論馬來西亞華人喪禮的開山之作。就憑這點,永球的貢獻已不必多說了,本書的價值也無須溢美了。本書深具學術水平,值得嘉許。書中以喪俗或禮義起題,綜論華人傳統喪禮,內容豐富,功夫扎實。雖然每篇篇幅不長,無法深析周密;全書也未能統成體系,以成學術理路。然而看他考究析辨,論證釋疑,深得章法與禮旨。和一般學術研究不同的,永球不從文獻研究出發,而是先從田野考察入手,然後引證典籍,考鏡流變,辨章南北殊風,對比馬中異同,合成此一部喪禮傑作,而開本地禮學第一章。
有了《魂氣歸天》,華人文化的在地研究才有了血肉,才有了生命史可說。同時,也為中華文化在中國境外的傳播與流變,提供了在地人的論述與觀點。全書有考有論,有駁有議,更有難能可貴的體證心得。世俗經常抨擊傳統喪禮迷信浪費,甚至不合環保,永球卻能據“禮由”加以回駁,指出儒教喪俗背後的豐富意含。篇中再三強調,華人喪禮不是宗教儀式,而是源於教化之義與人文之美。這點讓人想起了民初哲學家馮友蘭所說的:“儒家所宣傳之喪禮祭禮,是詩與藝術,而非宗教。”二說異曲同工,前後遙契,適相發明。永球若非深造而有所自得,絕不能至此。
文明不外乎是一套儀式,儀式有其自存的意義。《禮記》說:“禮之所尊,尊其義也。”禮教原意不是要吃人,而是要用外儀規約舉止,來“以禮存心”(孟子語)。要說儒家喪祭之美,就美在“報本返始”之義上。古人深信,一個懂得慎終追遠的社群,必然是個民德歸厚的社會,這點其實最符合今天的環保吁求。環保不外乎是一顆感恩的心,教人珍惜地球資料與生態環境,今人若知喪禮寓教此義,就絕不會盲目排拒,欲必去之而後快。永球深憂喪禮之淪喪,痛心鄭聲之亂雅,尤其近年來耶、釋等教信徒,動輒詆毀傳統喪禮,永球唯有奮起衛道,嚴批曲說誤解。讀者或可不同意其說,卻不能不正視其義。誠然,古禮如何今用,歷來爭議不休;而喪禮之廢革,其緣由也多端。這裡面有文化的自然變遷,有現代社會結構與工商文化的衝擊,也可能是與後進宗教的衝突。若放寬來看,其實也是十七世紀以來中國文化與西方傳教士禮儀之爭的延續,再延伸出去,便是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如何調和交融的大問題了。
史家陳寅恪深通於不古不今之學,他深信今後中國文化與外來文化的問題,勢必效法魏晉四百年儒佛交流的軌轍方可行。漢末佛法東來,中印文化激盪,成就了人類史上少有的文化偉業。彼時中原士人以中學為本,用孔老之說格義佛理,許多高僧大德,也多兼通儒道經典與喪服禮制。史言釋道安“內外群書,略皆方覩”,既連儒生也折服;竺道生則兼融大乘般若與儒家心性,開佛教中國化之先河;又如慧遠學兼玄釋,擅長儒學,更精通喪禮,曾為門人講授喪服經。反觀今天各種教派,識量不及歷史上的和尚,對於華夏禮制一逕排拒,盡斥為妖魔異端。這正是永球所痛心疾首的,由此可以覘見本書之文心。
永球絕非迂腐或泥古不化者,而是個孔子所說的“爾愛其羊,我愛其禮”的人。自從晚清“三千年來未有之變局”以來,傳統文化已成花果飄零,剝落殆盡。這個千古劇變,勝於魏晉南北朝的分崩離析,壞過春秋戰國的禮崩樂壞。演變至今,華夏禮樂天崩地裂,聲教絕嚮,對於往下要如何變,又該如何走,依然是紛淆無章,莫衷一是。明末大儒顧亭林有亡國與亡天下之辨,今天大國崛起,卻是天下已亡,孟子所謂“率獸食人”之事,時有所聞。數百年前中夏文化有幸傳入本土,並保留了部分遺制,大馬華人應當好好珍惜,幸許它將會成為世界文化遺產。
華夏禮義的歷史悠久,有如千年之河,泥沙挾流而下,陋習混雜其中,在所難免。禮乃緣人情而制,絕非一成不變。所謂禮以時為大,故三王不襲禮,所尊者唯在其義。然而世風日下,今天該如何與民變革,去蕪存菁,繼往開來,此為讀是書者所應有之啓示。當今之世,凡有志於禮教者,須有絕大勇氣,以面對譏諷質疑。余既無勇,值茲本書刊刻印梓,敢綴蕪文片語,以壯永球之勇。是為序。
徐威雄   马来西亚博特拉大学外文系中文组讲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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